我的孩子在城市裡

眾神眷顧的日子
我的孩子在城市裡,課業煩重,電玩、電視常是他倆最方便的休閒。當我告訴孩子們,將要搬到內雙溪,城市長大的小孩,無法想像鄉間的生活。起先他倆不以為然,後來知道那裡山巒美麗、還有一溪流,思緒便清晰、活絡起來,問了我小時候的情形。
是呀,那真是生命裡一段美好時光。
春天,村後的山坡,只一瞬間,鵝黃嫩綠吐了新芽,將冬季灰濛氣氛全拋。春風輕拂綠竹林,新筍爭先恐後冒了出來,充滿希望,那是土地的恩賜與奇蹟;蜜蜂、甲蟲、蝴蝶、飛鳥各種生靈悠遊其中,總覺得是大地的精靈在跳躍;到處是野花如錦,春風一撩撥,輕柔的彎腰含笑;山澗裡清泉,經過冬天的溫存,豐盈盈的飛奔,趕赴一場約會似的;又名「豔山薑」的月桃花,串串迎風款擺。
「北勢坑」山上高大的林木,外地人來收購,從山上越過溪至海濱,架設一條長「溜龍」。村人有外快賺了,幾乎全家出動,大人採伐相思木,小孩搬至「溜龍」頭,「溜龍」尾有人接應。吆喝聲、採伐聲與海浪聲彼起彼落,交織著山谷回音,若有加溫的春陽,更是有勁。
父母帶大姊、大哥外出工作,二姊「鳳彩」負責照顧弟妹,用長布巾將最小的背在後面,旁邊還有一、二個較大,她隨口編歌謠哄弟妹:

春天若到
摸奶巷 落屎石仔
落 落 落

春天若到 佛祖廟腳 青
青箇幼啊青箇幼

春天若到 佛祖廟腳 頭毛菜
幼綿綿啊幼綿綿

小弟啊 青青綿綿幼幼
挽返來炒豬油

炒豬油 炒香香
食甲碗底破一康

臨海小徑沿著海濱,從村子經過北勢坑溪口、摸奶巷、龍洞岩上方的西靈巖寺、龍洞、鼻頭、南雅、水湳洞。這條小徑具有海濱特有的風味,觀光客沿此至鼻頭漁港搭船或至水湳洞搭小火車。
「楊」姓家族,在北勢溪口與摸奶巷之間,就地取材,採海濱石頭蓋風味奇特的房子。摸奶巷因小徑穿過擠迫的海濱大片岩石而得名,它與西靈巖寺之間,因地形、氣候形成一片片大岩石。這大岩石成傾斜狀,上方堅硬,岩縫中長滿海濱植物,低矮,但堅韌。下方是小碎石,村人稱這些小碎石為「落屎石仔」。小孩喜歡用手摸它,因為一摸馬上有反應,小碎石嘩啦嘩啦順岩壁掉落。
西靈巖寺,村人稱佛祖廟,下方靠近龍洞岩處,初春,「青 」與髮菜長得茂盛,我那「啐啐唸」的二姊在唸這一帶風情。若遇春雨連綿多天,山上路滑,不能工作,加上沒潮汐,不能到海邊採集。大人的情緒受影響,尤其是母親,容易煩憂,我那二姊也愛唸:

冷吱吱 春天雨
冷吱吱 海上湧
冷吱吱 阿母 心情

阿母 阿母 免煩惱
過了大路是溪口
過了溪口是浮石仔

浮石仔 浮石仔 浮上天
石花 旺 旺 旺
海螺大粒
海膽膏 金晰晰

「浮石仔」正對村子外海前方,潮汐的指標。那兒一片大石頭錯落,海產豐富,平時浮出一、二個在水面,退潮時整片浮出。經過一整個冬天的生養與浪的衝擊,初春又開始生長,夏天雖未到,但可預期海產將又豐饒的如花綻放。

夏天,暑熱侵不到,因為大海任你逍遙,游累了,海中多得是孤礁;如果不討厭熱鬧,潛入海底隨手撿一顆石頭扎破海膽,就會有一群五彩繽紛的熱帶魚緊跟來;如果想起被臭男生欺負,要報復多得是機會,丟他幾顆「海濛果」;如果貪玩回家怕挨罵,日落漲潮,海螺紛紛爬上海底岩石,輕易撿了一堆,晚餐便多一道菜,父母也無理由了。
無潮汐時,到村後的山間,拔芭樂,摘野果,火炭母仔、刺莓、埔筆仔、老鼠乳、、、等等,永遠吃不完。和花說話,倒地蜈蚣、百合、還有那森林裡的星星,「醡醬草」的小花。渴了,山間多得是清澗,月桃的花苞也飽含水份。
夏夜最是迷人,海邊有石頭鋪的床,父母等魚船回來的空檔,指著天河裡
那倆燦亮的星星,告訴孩子:

牛郎東
織女西
一年七夕見一擺

與村子息息相關、各式各樣的鬼故事,愛聽,聽了又睡不著。「北勢坑」的竹竿鬼,一步越過一座山頭,跨入大海,在海中直直站立;「畚箕湖」下方,「南勢坑」樹林裡的小孩鬼,以手攀樹枝盪鞦韆,一樹換過一樹,如山風般在其間嬉戲;山野、竹林、溪谷裡「 神仔」隨時會出現,愛玩、愛調皮、愛開人們玩笑。拿泥土當雞肉,牛糞騙人是年糕,讓你戇戇的跟他後頭轉。村後山巒連綿如一隻巨獸匍匐,「龍洞岩」岸是牠的大嘴伸入太平洋吸水,黑暗中佛祖廟「西靈巖寺」的燈光,恰是怪獸的眼睛。
月亮升海上,尤其是秋夜,又是另番景緻,只一霎那,橘紅偏紅轉銀黃再換銀白,你不得不讚嘆造物者巧手細緻。整個海岸籠罩在銀色的月光下,燦燦然披上一縷白紗。海上遠方有漁火,近處有白浪,星子們眨眼在上方。有時想知道月亮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一夜見她行空漫遊、與雲玩抓迷藏,在晨曦氤氳中落入西方。
夏、秋季,颱風雖是可怕,但小孩們最愛颱風來襲前後幾天,可衝浪,浮一木板,隨海波起伏;趁著風大,孩子們用林投葉做成的「風吹」,快速轉動;將林投子分成許多小粒,插在細小具彈性的桂竹枝尾端,藉風的助力,比賽誰擲得遠。
冬天,海風呼嘯,陰雨綿綿挾帶東北角特有的海味,屋子像濕漉漉的抹布,一捏就會有水。「龍洞岩」的紫菜如地毯鋪陳沿海,一有潮汐,可去採擷那上天的恩賜。一整個冬天,採了又長,而且年年有。偶爾放晴,難得冬陽露出臉來。這時適合去探訪芒花,白茫茫的山頭,海浪般波動,思緒也開始乘風。
現今,我在電視DISCOVERY頻道,看到澳洲海底與小時候一模一樣的景緻,我的孩子持懷疑態度?因為這幾年帶他倆下海,已沒有這些場景。年年有的紫菜已經不會長了,石花菜、綠藻沾滿汙泥。污染,渾濁了海岸,家園,已然回不去。我不知道能用什麼讓我的孩子信服?
我的父母,沒給孩子童年高的物質生活。但他們給孩子溪水、山林、大海、天、地,還有人世間最寶貴的「自由」。
而我能給我的孩子什麼樣的空間與環境?不禁捏一把冷汗!

4
海女
村子裡有一群海女,除了撿九孔、海螺外,勾海膽,拔石花是她們的專長。
水深取海產不易,須等退潮。石花長在水中岩石旁,海螺、海膽在岩石下。石花是做果凍的原始材料,依形狀分「大本」「鳳尾」「小本」。「大本」煮起來濃度最稠,價位較高,「粗石尾」出產最多。
「粗石尾」在「大礁」附近,村子的右前方,面積廣闊的粒粒大小粗石,由「南勢溪」入海口,連綿至防波堤。大小粗石構成的岩岸,最利海中生物成長,這兒不只海產豐饒,還長出一種又大又粗的海膽。
海膽是另一特產,村人依海膽形狀、顏色、刺的大小,分黑膽、白膽、粗膽、飛膽。紫色或褐色成橢圓形的海膽,傳說吃了會得羊癲瘋,沒人要。
飛膽就是魔鬼海膽,刺參差不齊,最長一尺多。牠的刺酥脆,若被牠的刺扎到,很難取出。海水清澈分明,陽光折射成七彩,魔鬼海膽肚臍眼像眼睛炯炯有神,刺左右晃動,煞是恐怖,小孩一旦碰到,趕快游開。牠也有死角,大人用「螺仔勾」勾住牠的肚臍眼,便一命嗚呼,刺紛紛掉落。
海膽殼中的內臟,取五瓣金黃的卵,營養價值高,專人來收購,外銷日本。勾海膽時,要有技巧,一次快速勾成,一次沒成,觸動了牠,管足緊緊吸住岩石,再勾就破了。勾破的海膽,是熱帶魚的美食,牠們迅速襲擊,吃得精光,再悠哉的在我身邊穿梭。有時惡作劇用「螺仔勾」抓牠們,牠們卻比我靈活。
勾海膽除了要用「螺仔勾」,還要有一籮筐,上綁幾棵浮球,人與浮球之間有一條線牽繫,勾到海膽,線一拉,丟入。家人若想找我,先找浮球。
石花一直有人收購,春、夏之際,天氣尚未炎熱,它已經長得茂密,退潮時村人爭相採收,為取先機,只有這群海女不須等退潮。
這群海女,個個是好手,手腳快,長褲、長袖、草鞋、頭套,只能見到眼睛與鼻子。人在水中呈現浮的狀態,只一口氣時間,如何迅速潛入海底採集?這群海女在水中一用力,屁股翹高,增加下潛的加速度。
被形容成「山熊老虎」的大妗是其中一員,常自誇在海中她是如魚般矯捷,而她的名字叫「阿尾」。另一名「鳳仔」個中翹楚,因在海中動作如貓般靈活,外號被叫成「貓仔鳳」。下海時,喜歡三角內褲外穿,她認為這樣下水衣褲不會鼓脹起來,游水較俐落。村子雖民風保守,久了,見怪不怪。超人在天上飛,她應是海底女超人。
因成天在水中,練就雄厚的肺活量,小孩不見了,她們都是站在街上大聲喊,聲音可傳達遠處山腳下。「貓仔鳳」與我的大妗老是幹這種驚天動地又響徹雲霄的事。在街頭叫我的外號「大箍女」,街尾的我不知道要鑽進哪裡?

國小五年級時,我已經能跟上這群海女的速度去採集,但她們人數多,又「七赤八耙」如八爪章魚般。偶而見到海中特殊美景,石花菜在水中姿態美,失一下神,馬上被捷足先登。幾次下來,我還是獨自一人下海比較好。
海中有許多貝類如利器長在岩石旁。撿海螺的網袋綁在腰上,常常勾到水中貝類,若氣沒了,才發覺,一躍而起。經驗告訴我如何避開這些利器,但難免會割傷。很少大傷口,小傷口流血一會,止住,傷口在海水中泡久變白色,上岸後,彷彿沒事般。
採石花與抓白蟹常須靠近岩石,海浪與岩石的衝擊處,力道強。若不小心,身體被浪衝去撞岩石,一次傷害。與岩石衝擊後的海浪,強且依岩石直線快速退下,又一次傷害。如何靠近岩石而不受傷?
經驗告訴我游到岩石前方幾尺,算準海浪襲來剛好將我衝到岩石前。借助海浪的力道靠近岩石取到獵物,再借助海浪與岩石衝擊後造成的反彈力量退出,將阻力變成助力。當然也有失誤的時候,若我與岩石距離太遠,手取不到獵物,只好退回再一次。若距離太近,或是海浪力道太強,將我衝上岩石卡在上方。我就趴在上方放鬆不動,稍微喘氣休息,等下一波較大的海浪將我衝下岩石背浪處。
我仗著年輕,討厭頭套與長袖束縛,長褲與草鞋在水中增加阻力,不夠俐落。因此,除了水鏡、「螺仔勾」、網袋必要行頭外,打赤腳,穿短褲與短袖上衣。用一條毛巾包頭,避免水中頭髮散開擋住視線。
有次游累了,爬上海中一岩石休息,再下水時,海草滑溜,失去重心,加速度落入。赤腳踩到一粒黑色海膽,正慶幸不是魔鬼海膽。海膽多刺,密密麻麻刺得我一腳底,數量一多,造成巨痛。見大海中無人可求救,爬上石頭,用手一根根抽出。最後剩四、五根埋得深,抽不出來,只好再潛入水中,游上岸,跛腳回家。家中沒半個人,自己抹上麻油,用針一根根挑出,沒多久,不痛了。
日照與海水交互作用的結果,我的手臂與腿曬成黑色。因毛巾剛好綁在眉上方,我的臉變成截然不同的二個顏色,到冬天才恢復調合成一色,夏天又分為二。長期下來,我的頭髮也變質,本是黑細,變又粗又膨如雞巢。後來,我還有一個外號,叫「雞母巢仔」。
日後,聽到有一部早期台灣電影叫「海女紅短褲」,總是心領意會。開始寫文章以後,遇到創作過程的苦悶,漢章總是以「伏案天使」安慰我。
以「The Piano」(鋼琴師和她的情人)揚名國際的女性導演「珍康萍」,曾將紐西蘭重要女性作家「Janet Frame」(珍奈 法蘭姆.)的一生拍成影片,叫「伏案天使」。「珍奈」頭髮跟我一樣膨,她的外號叫「蓬蓬頭」。
海中採集,一個礁游過一個礁,別人越無法去的地方長得越多。像植物一樣,季節一到,自然長成,石花拔了又長,過了夏天才結束。
整個大海與村子息息相關,海中生物,採集是不會絕種的,年年重生。如果生命是一組曲,這段樂章跳躍且美妙。

4-4

愛情故事
愛情故事正被傳說。
客運入「澳底」港前,經過「大陸漁村」,海濱幾排低矮房子。從海上漂來一群從越南來的廣東人,政府安置他們成一聚落。早班車裡幾乎都是學生,女同學愛說話,在車上嘰嘰聒聒。幾位「大陸漁村」的女孩,若不想讓別人聽懂她們的談話內容,迅速換說廣東話。林麗雲對於大夥談話到一半,突然變成聽不懂的廣東話,為之氣結。形容她們是「蠻語鴃舌」,「不知影佇講啥覓碗糕?」。
那幾個「蠻語鴃舌」女孩,廣東歌唱得好。國二時,與她們同班,熟稔後,問她們唱些什麼?用國語翻出歌詞,原來是

情人別後人消瘦
相思別離叫人愁
難忘過去情深厚
狠心拋下我不說緣由
、、、、、、、、、

「福隆」因有一海水浴場,觀光客多,班上從「福隆」來的女孩顯得特別開放與活潑,時常傳出戀情。她們問我:
「黃素女,妳下海穿什麼?」
「短褲與短袖上衣。」
「土包子。」
「不然穿什麼?」
「三點式。」
「三點四?」我以為是數學分數。
「妳連三點式是什麼都不知道?就是不是連身,又細又小的泳裝,只包住三點。」
「那上岸怎麼辦?」
「上岸就上岸,冷與怕日曬再包大條毛巾。」
我還是無法想像,她們見我一副呆樣,笑斃了。

「澳底」涵蓋三個村子,人數多,總會出現一、二個怪胎。正值青春期,直筒褲管放大變成喇叭狀,裙子比短,頭髮比長。一、二個特異分子戴上一時髦的玩意兒,近視眼鏡,裝出有學問與認真讀書樣。
颱風天,路壞,橋斷,「基隆客運」老舊,一脫班,我們走路上學,男同學騎腳踏車。
有次,「楊裕馨」騎車經過,我那班上從「澳底」來的女同學一聲令下,一群女同學手拉手在路上一字拉開。「楊裕馨」摸不著頭緒,臉紅耳赤,停住,等她們審問。
「你到底愛不愛林麗雲?不說不讓你過。」
「楊裕馨」與「林麗雲」一直被傳為「金童玉女」。此刻,這位帥哥「海王子」臉紅至頸子,低頭看地上,磨蹭了許久,還是答不出話來。哈!哈!可不是騎在牛背上或海中射魚的逍遙了罷?
「林麗雲」早就溜走了,我是笑著等看好戲,腦海中出現他甩蛇與去墳場摘芭樂的神勇。僵持了一會兒,想到我們是同村子來的,不能不救。
「給他過啦。」
「今天看在黃素女的面子上,下次一定要講清楚。」
總算讓他過了,第二天搭同班車,以為他會說謝謝,卻說:
「妳們班上的女生有夠三八。」
忘恩負義的傢伙,看我下次救還是不救?不過,他也學聰明了,一旦騎腳踏車,一定不落單。
那時期,愛情故事是必讀的,多數女同學正瘋迷「瓊瑤」的小說,我也跟著讀些,沒同學瘋狂,但對於其中應用古詩詞,倒是有趣。「庭院深深」來自「歐陽修」的「庭院深深深幾許?」若書名改為「淚眼問花」,而

淚眼問花花不語
亂紅飛過秋千去

應是另一綺麗愛情故事喔!
受「蔡碧珠」老師影響,一直在古文學裡遊盪,元人「王實甫」的「西廂記」裡:

碧雲天 黃花地
西風緊 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

「染」字,鋪陳一視覺、嗅覺可親之效果,與故鄉的風光,還有我那青春情境環環相勾連。

這憂愁訴與誰
相思只自知
老天不管人憔悴

然後呢?

淚添九曲黃河溢
恨壓三峰華岳低

誇大否?情,會讓天地含恨、山川變容。
而「李商隱」的誨澀與委婉,適合「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張狂與沉鬱的氣氛,彷彿可隨手觸摸。

相見時難別亦難
東風無力百花殘

直道相思了無益
未妨惆悵是輕狂

國二時,抬班上便當去廚房蒸時,與「漢章」第一次相遇。正在讀「紅樓夢」與「西廂記」,感覺此人明眸皓齒,一副磊落清明樣,活生生從古典文學裡走出。
「林黛玉」與「賈寶玉」第一次相見時,「林黛玉」心想:
「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裏見過的?、、、何等眼熟 !、、、」
「賈寶玉」笑說: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那時,心中一懍,感覺一眼明白,自忖:
「此人我見過。」
「漢章」根本不認識我,偷看了他繡在上衣的名字。不錯,「大漢文章出魯壁」,頗大氣,只可惜姓「賴」。
那人還一片渾噩,我已暗下決定,要讓他一輩子:

若與她多情小姐同煙帳
怎捨得她疊被鋪床

本來講的是「紅娘」,現在,角色可轉換。
89 9 5 5-3

留下一片寧靜地
深夜,藉著寫詩與文章,靜靜的思考,如沙漏將前半生量盡。家,一個可避雨棲身的地方,一直是我與漢章所追尋。無殼,悲哀,有殼,束縛,窮一生精華時光為一房子。一次災難,化做烏有。
是誰?讓我們走到這樣的境界,自身的慾望?社會消費意識的集體推波助瀾?
父親去世前,我台北、台中兩地奔波。在醫院中,父親無助的像孩子,而台中的孩子無人照顧,生命難兩全。我的公婆、阿媽年歲已高,那一代的人一生為子女奮鬥,期待的不過是晚年病痛時,有子女窩心的照顧與話語。
該回去了,大震過後,知道生命不能也不要有遺憾。
與漢章同時有個想法,四十歲的人不到退休的年紀,但絕對可以回歸到簡單自在的生活,設定租房子在台北郊區,希望近山林。為配合孩子上學,給半年時間,最慢暑假成行。
當把決定告訴朋友,朋友除了突然以外,不捨,還是不捨,希望我們只是一時的情緒。「茗芳」幽幽的說:
「妳本來就不屬於台中。」
她繼而一想,聚散總無常,還好尚有半年時光可溫存。第二天帶來一罐茶葉,與我喝茶時,告訴我她期盼好多年,大震後奇蹟般懷孕了。總算有些喜事,讓鬱悶的心,稍微舒緩。
「靜如」說:
「可惜,台中留不住妳。」
我知道她說的是我的收藏,她感慨多年來台中文化不進展。「靜如」對文化、土地、生存的環境始終是深深關懷。
只是沒想到那麼快的找到房子,在「內雙溪」國家公園內,距離搬家只剩下一個月時間,寒假一到就走了。剛找到房子時,興奮莫名,在台北大都會旁,清澈的溪流,山林,一大片土地可種菜,將是一新生活。
搬家之前,不停的寫詩與文章,回想七年多的台中生活,不管快樂或悲傷,
如大震一樣,終究是一場夢。台灣這一代的人,總算有一共同記憶。對於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只能期許再期許,經過大難的洗滌,得以通體透徹,神清氣明。

留下一片寧靜地
讓楓林染醉 和風輕吹
春水年年綠流花 不再嗚咽

留下一片寧靜地
讓春日多情 鳥兒婉囀
蝴蝶依舊飛舞
花兒依然凝香

留下一片寧靜地
颱風 強震狂虐
滿目瘡痍後
猶帶著先人殷殷祝福
含淚堅強渡過

留下一片寧靜地
可奮發 可希望
可詠嘆 可歌唱
醉了可稍許輕狂
旅人可歇息 游子可撫平創傷 89 10 3 16-2

有一個台灣女子叫素月
接下來的日子,家家輪流敲牆、修補,空氣中充滿塵土。漢章剛好在做設計案,沒出去,在家中。每天電鑽聲尖銳刺耳,實在不好受,這樣的日子將會持續半年,想起災區所承受的苦,一次次叮嚀自己不能怨,也不要恨。
大震後二星期,接到「陳明藝」的電話,「素月」與那可愛的林間小精靈走了。大震當晚氣絕,瓦礫中被挖出,覆蓋在她幼子身上。隔壁房間的一雙幼女,黑暗中是如何爬到山下?我啞然了,只能不停的落淚。
認識他們多年,如同台灣女子擁有美好的本質,一生成全她的所愛,夫婿及陶藝。「素月」鼓勵她的夫婿,接受美國多所大學邀約陶藝教學演講。因住半山腰,獨立一戶,「陳明藝」遲疑到大震前,八月底剛成行。
告別式時,讀「陳明藝」寫的紀念文,最後一句「我的素月是最美的」,莫不鼻酸。告別式結束,回家的路上,在機車後座,緊緊抱住漢章,含住眼淚,腦海盤旋一詞句「有一個台灣女子叫素月」。
「素月」,如同台灣女子名,「麗玲」、「淑惠」、「美玉」、、、、等。災區中還有許多母親,被找出,也是覆蓋在孩子身上。這些母親,那一霎時,為救孩子,用肉身去抵擋天崩地裂。
大震後倆個月,生命突然領悟,開始廢寢忘食的寫詩與文章。想到「素月」與那孩子,一氣呵成的完成這首詩。

有一個台灣女子叫素月
不愛胭脂 不愛新裝
只愛夫婿 坦蕩 磊落
更愛夫婿 創作 執著

堅毅 多年不變的容顏
勤奮 始終持續的狀況
以土 對生命嘔歌
以火 對育她大地讚揚
只因為陶裡萬般璀璨
生命曾經 是土 是火
是土 必定會成形
是火 就是要燃燒

陶藝 創作環境依然窘狀
堅持 終會超越理想
美利堅多所大學催促頻頻
臨行時 夜半 殷殷叮嚀
陶裡 有妳 有我
我未離去 依然在左右

這清涼的秋夜 怎會怪風突起
孩子們 早早的睡
明天 陽光依舊燦爛
繁花依然繽紛

深夜 天崩地裂 上蒼要毀滅
兒子 不要怕 媽媽在身旁
來 來 到母親懷裡 回到原來的地方

聽見女兒驚嚎
只一步距離 再也牽不到
上帝啊 我一雙幼女請您悲憐
黑暗中 指引她們爬到山下找到救援
成長過程裡 讓她們明瞭
活著就是要堅強

美利堅有多遠啊
佛祖
請幫我留一絲絲生息
來生
來生 再與夫婿牽繫

有一個台灣女子叫素月
在島嶼的上空 尚未離去
清晨 黃昏 夜裡
猶聽見一聲聲 喚著
我的素月是最美的

凌晨三點流淚完成時,感覺素月魂魄在身邊,夜深寂然,含淚再拜別。
每次重讀這篇詩,還是落淚,她的苦難也是這次大震受難者的苦難,也是臺灣人的苦難。我無能,只能以這首詩,為她及這次受難者的魂魄默哀、助禱。
89 9 23 15

大海的女兒
把詩拿給女性朋友們看,女性細緻,很有感覺。「靜如」說:
「素女,很好,再寫,再寫。本來經過此次災難,我應該寫詩,但我寫不出來。」
沒錯!我是想再寫,寫詩一凝神,一專注,對尖銳的電鑽聲產生舒緩作用。寫詩減輕大震後纏繞不去的哀傷,不停的寫,不停的思索,將潛意識裡的思維,重新抽絲剝繭,理出端倪。
夜晚一盞孤燈陪我,在詩中,我是女王,一切可以駕馭。在詩中,思緒可乘風,回到我放在心深處的東北角家鄉。
面對始終以心、以愛深情投入的破碎城市,有個念頭出現,是否該回去了?回哪兒?家鄉要蓋「核四廠」,年輕人無不想盡辦法離開。大哥將近五十歲,一輩子靠海生活的人,到桃園去賣黑輪了。
去年與妹妹回家鄉,從「西靈巖寺」居高遠眺「龍洞岩」。正陶醉時,靠近岩岸,觀光客留下的保麗龍盒、塑膠袋,到處堆積。已邁入二十一世紀了,觀念沒跟文明進步,台灣人到底怎麼了?何時覺醒?我們只有一小小的島嶼啊!這次的大震?證明了大自然的力量,難道不也是大地的反撲?怎麼還在殘害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
想得心痛,有二首詩在此種心境下完成。

這樣的憂思我見過
在汨羅江畔
擊鋏高歌
在黃昏 沙洲
慷慨激昂 但有些許悽愴
從長安 五四
千古亙唱
蔓延在台北的眸子 倉惶
瘟疫般傳染到南方
焦慮 一般的心境
冷漠 共同的表情
遺忘是最好的特效藥
總在颱風虐後 大水淹了
強震撼過 火神豪奪
才記取一座島嶼曾被喚作福爾摩莎

這樣的憂思如何承受
學那竹林七賢吧 清談喝酒
學那淵明先生啦 歸隱田疇
只怕累了杜鵑聲催 少年白頭
猶找不到桃源在哪
家園卻已然回不去
武陵人 走遠了
等鳥不語 花不香
男無情 女無義
才領悟即使有千種神咒 也喚不回
一座島嶼曾經美麗婆娑

另一首:

當繁花落盡
幽魂飄墬
請葬我 北方
北方啊 望故鄉
林木鬱鬱 海霧滄滄

冬日裏
芒花白了山頭
皚皚雪波般飛揚
北風 最是囂張
湧起巨浪 夜裏引濤聲怒吼
清晨凜冽呼嘯 溪水抖唱
就是要招惹岸邊紫花開放

一轉身 便作輕狂
蝴蝶飛 蕃薯藤 稻米熟啊
陽光漾漾 鞦韆影裏盪馨香
夜晚 最最難忘
波光粼粼 偷換了新妝
只為那月華冉冉升海上
天河為帳 夜色為床
舟子 點起了漁火 嘻鬧著星光
飲月色以沁涼 以芬芳
輕啜在前 微醺在後
左是人間 右是天上

當繁華事散 流光虛渡悄悄
枉為青春 枉為年少
枉費大海孕我浩浩滔滔
望海的眼神兀自蕭瑟 兀自寂寥
大海的女兒終究要回到海上
再盈盈一拜
海霧滅 煙飛了

將詩傳給妹妹看,妹妹問我第二首是否在寫她?妹妹認為她的一生如浪。大震後,深深體會生命渺小無常。交代我若她逝世,將她火化,骨灰撒在家鄉的大海裡。
89 9 25 16-1

Leave a comment

你的電子郵件位址並不會被公開。 必要欄位標記為 *